“攝影教父”狄源滄 一天,李曉斌電話慫恿我,能不能為狄源滄寫傳記,還說讓我?guī)タ纯蠢舷壬c狄老沒有私交。他說在中國攝影界的老先生里面,狄老師是最值得寫的,大概的原因是: 1、狄老的修養(yǎng)、見識和對攝影的理解,在中國攝影界實屬一流。 2、狄老在攝影教育方面的貢獻無人能比,堪稱新中國攝影的“教父”。并對坊間流傳的“教母”說法很是不以為然。 3、狄老個性鮮明,甚至有些古怪,工作和生活經歷具有很強的戲劇性,其攝影成就的輝煌與仕途的灰暗對比鮮明。 4、他幾十年的命運與中國社會的發(fā)展動蕩休戚相關,他的一生,是中國一大批知識分子命運的縮影。展示他的人生歷程,將對中國現(xiàn)、當代史具有一定的揭露、批判意義。 李曉斌曾是風云雜志《新觀察》(1989年被封)的攝影記者,此雜志當時幾乎凝聚了中國所有的“改革開放精英”,這對李曉斌紀實攝影的社會深度、政治深度是大有裨益的。其《上訪者》的誕生及社會影響,便與此有關。 我說為狄老行文的事自己早就想過,甚至前幾天還取回了狄老的幾本日記濃縮資料《經歷》讀了一遍。之所以遲遲不能動筆,原因之一是此事工程較大,還不說我的能力如何,只是不能克服浮躁心態(tài),不肯下大力氣,就很難寫好。原因之二是,就今天的圖書市場,這樣一位老先生的生平傳記,很難會有出版社投資出版,自費出,誰掏錢?退一步,即使寫一篇雜志長文,若想發(fā)表,恐怕也要左顧右盼、抹去棱角。這樣的東西寫起來,讀起來,都沒勁。原因之三是,狄老把名利看得很淡,他自己沒這個要求,我就更沒有動力了。其實,最主要的原因,還是自己懶惰。 雖然沒有決定寫,我還是列出了幾個問題,想抓緊問問狄老,諸如“作為國民黨高官之子,狄老為什么參加了共產黨的軍隊”;“早期與張印泉和朗靜山有哪些具體的交往”;“他入學北大時胡適接待他的細節(jié)”;“與石少華的關系過程”等。因為此時狄老已經是第三次中風了,雖然神志很清楚,但已臥床不起,說話也有些費力,若再不問,不知哪天就問不成了。雖然這些事情他都跟我講過,我想知道更多的細節(jié),以備今后萬一寫點什么,可做文章之血肉。 還沒來得及去問,2月11日晚上8點多(2003年),狄老的大女兒來電話,說他昨天又進了安貞醫(yī)院,再次腦出血,在搶救室保守治療。 當晚的10點多,我來到狄老的床前。他似乎睡著,輸著液,插著氧氣管、胃管、導尿管。 在耳邊叫了好幾聲,他才醒。我用很涼的手摸他的肩,問他涼不涼,他微微點點頭,勉強能發(fā)聲,但一個字也聽不清楚。因為狄老對死亡的坦然態(tài)度,使我一直拿他的死不太當回事,此時覺得他可能很難再闖過這一關了,心里還是很難受?;丶业穆飞希挥傻明鋈宦錅I。2003年3月30日,76歲的狄源滄先生真的就走了。人走了,往昔的音容趣味成了活人的思念,也帶走了無盡的創(chuàng)傷、感慨與遺憾。中國的老人,不管是得意的還是失意的,哪個不是這樣的呢?中國人,活著多災多難,死后靈魂的處境也未可知,最終只能將一切歸于無奈。 我1983年認識的狄老師,是在北京一家民辦藝術學校的課堂上。半年里,聽了他不少的課。 狄老最后的一次講課 筆者攝 對于我這個一直在農村上學,學歷勉強等于高中的毛頭小子,聽狄老師的課,可說是第一次讓我領教了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藝術的魅力,同時對國外的攝影也有了一些了解。從拍留念照,到拿攝影當個追求,并把它與文化藝術聯(lián)系在一起,聽狄老的課,對我具有轉折點的意義。雖然狄老也講構圖、色彩、曝光、感光材料這類基礎課,但因為他學識廣博,風趣幽默,講課技巧高超,使他所有的課都超乎一般地好聽。他的課廣泛涉及詩歌、音樂、繪畫等藝術門類,聽他的課,簡直就是一種藝術的、精神的享受。當時中國圖片社的趙巷老師講暗房,他也非常佩服狄老的學識和講課水平,并說自己的課遠在狄之下。文人相輕,趙老師的謙遜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,最終我們也保持了多年的師生友誼。 至2003年的20年間,我聽過很多人講攝影,包括在大專院校,但我敢說,中國至今沒有一個人攝影課的綜合魅力能夠超過狄源滄。 狄老講課生涯中最輝煌的一次恰好我在場。那是1985年9月6日的下午,北京勞動人民文化宮大禮堂坐滿了學員(估計有千人左右),主持人是韓子善,講座的題目是“攝影與詩”。3個多小時,不但沒有中途退場的,而且滿堂的掌聲、笑聲一陣接著一陣。其中的華彩段是,為了說明視覺藝術與聽覺藝術的聯(lián)系,狄老伴著一段音樂在黑板上畫了一只齊白石的蝦。那畫蝦的動作與音樂的旋律和節(jié)奏天衣無縫地和諧為一體。只見曲緩筆徐,曲急筆疾,畫到最后幾根長長的蝦須,音樂的旋律簡直就是為這幾條灑脫的長線而譜。樂曲的最后一個音符結束,恰好是蝦的最后一根長須終了。整個過程,仿佛是音樂在畫蝦,而不是人在畫。狄老的這個編排,當然有牽強的成分,卻不是嘩眾取寵的炫技,他要證明,聽的藝術與看的藝術,有著殊途同歸的美學共性;他要說明,瓦爾特•佩特的“一切藝術都以趨近音樂為歸旨”的說法是有一定道理的;他要提醒大家,各門類藝術形式的差異只是表面的浪花,而浪花的實質和動力卻是共同的。至于有多大的能力來駕馭這種共性和差異,則是判定藝術家修養(yǎng)、水平的一個重要標準。就此,對于那些只會紀錄落日彩霞,卻完全讀不懂抽象畫,看不懂書法,不會聽嚴肅音樂的“攝影藝術家”,狄老是很難給予他較高評價的。 在狄老的簡明自傳《經歷》中,他稱文化宮的這次講座是他講課生涯中:“單節(jié)課的高潮……那種臺上臺下融為一體的境界到現(xiàn)在想起來還為之神往!” 剛下課時,狄老興奮地要我和他到飯館吃一頓,慶祝慶祝。但馬上又改了注意,說覺得很累,還是回家歇一歇吧。那年他59歲。 狄老1946年在北大讀書時開始研習攝影,并和同學一起成立了“南友攝影社”,后擴大為“北大攝影學會”。這期間,他獲得了葉淺予、張印泉、朗靜山,版畫家李樺等老一輩攝影家、藝術家的幫助和指導。1949年,作為國民黨立法委員、中央黨部監(jiān)察委員會秘書長之子的狄源滄,他沒有隨父去臺灣,反倒成為了解放軍華北軍區(qū)的文化兵。他雄心勃勃,本以為能做個戰(zhàn)地記者,可他不是黨員,出身又不好,結果只能負責編輯一本指導軍隊攝影業(yè)務的刊物——《攝影網》。唯獨采訪過一次朝鮮戰(zhàn)俘營,還是因為他懂英語。編雜志期間,他翻譯和編寫了不少攝影文稿,這當是狄老攝影編寫、教育生涯的開端,也是他一生霉運的起點。1955年到1956年他轉業(yè)到《民族畫報》。1956年9月開始協(xié)助石少華籌建中國攝影學會(后稱中國攝影家協(xié)會),同年11月正式調入學會,12月學會正式成立。他1956年出版了《攝影佳作欣賞》。1957年作為編委和編輯,實際負責《中國攝影》雜志的創(chuàng)刊和日常編輯工作。1958年出版了《世界攝影作品欣賞》。1960年調到學會理論研究部負責國外攝影的調研。1966年——1976年“文#革”受沖擊,下放干#校勞動,期間結識了吳祖光等一批被整治的文化精英。1977年干校歸來被分配到科學電影制片廠拍“定格”(相當于后來的“延時攝影”),守著一朵花,幾分鐘按一下快門。1980年調到《中國社隊企業(yè)報》(后名《中國鄉(xiāng)鎮(zhèn)企業(yè)報》)任攝影部主任一直到離休。從簡歷中我們得知狄老的攝影“老資格”,我們甚至可稱他為新中國系統(tǒng)研究、介紹國外攝影的鼻祖。但我們也看到了狄老一生“攝影仕途”方面的江河日下。 狄源滄早年著作 狄源滄的父親是國民黨的高級文官,與于右任一脈過從甚密,但本質上還是一個民國知識分子。他當年不強迫兒女跟他去臺灣,還任由他們都投靠了共產黨,由此可見其開明與書生氣。狄老自然會有所繼承,他一生沒有放棄知識分子的氣節(jié),更不會政治掛帥、緊跟形勢、拍馬舔菊、落井下石,這使得他一生都沒混上過一個像樣的“攝影官銜”,卻也成全了他能夠終其一生專心研究攝影、從事攝影教育。 大概是1988年,他說,自己的這一輩子就像臺灣電影《搭錯車》。如果當初跟父親去了臺灣,很可能最終會落戶美國,那么你們如今見到的我,將是一個堂而皇之的美籍華人(那時的華僑在國人的心目中地位很高)。一念之差,結果一輩子混得慘不忍睹。 狄源滄在新中國攝影歷史中的地位卑微至今,他對新中國攝影發(fā)展的貢獻被冷落至今,這是必然的事情。試想,專業(yè)貢獻重大卻缺乏政治性的人,豈能實至名歸呢?錢學森、錢偉長、茅盾、夏衍、費孝通、鐘南山…… 從“四人幫”倒臺不久的1978年到2000年,可謂狄老講課生涯的黃金時期。這20多年間,到底有多少人次聽過他的課,已經無法估計?!督洑v》中記載,1978年他是在池小寧家里給年輕人講課的,而如今的池小寧,早已經是中國大名鼎鼎的電影攝影師了?!八脑掠皶敝袔讉€人沒聽過狄源滄的課,沒讀過他的文章?說狄老的文章和課實實在在地影響了中國一代攝影人,實在是不為過。 狄老后來基本上都是游走于民間,除了在中國攝影家協(xié)會辦的報刊上發(fā)稿,很少有其他方面的往來。記得我在場的幾次與協(xié)會領導禮節(jié)性的寒暄中,我深深地感覺到了,官員對于狄老業(yè)務的幾句奉承話的背后,隱藏著一種不屑。我猜想,他們對狄老的業(yè)務水平還是承認的,但對于這個仕途方面的徹底失敗者,是心存鄙視與嘲笑的。這也影響了我后來對于一類文化官員的認知——周揚、鄧立群、胡喬木、賀敬之、王蒙……攝影界的諸如石少華、徐肖冰、吳印咸、高帆、袁毅平、陳昌謙、呂厚民、陳復禮……后來之人,自然是連名字都不值一提的。那些老同志,不管他們革命的初衷及后果,他們起碼“革命過”,而“黃鼠狼下耗子——一窩不如一窩”“ 逆淘汰”,則是某種制度的必然。雖然周揚這類人死前有所醒悟,其一生卻是遠遠不能功過相抵的。 每與這些攝影大領導寒暄,狄老只是微笑握手,卻很少說話。但私下里,他卻給我講了許多有關這些人的歷史故事,尤其是他們文革中的言行。我能夠感覺到,狄老內心對他們的鄙視,已經到達了“不屑于鄙視”的境地。但他對金石聲、吳寅伯等還是心存敬意的,還對我說過,“金石聲是很少幾個深解攝影之樂趣的老攝影家之一”。 我知道他此話的話外音——中國這些充分享受到“勝利果實”的老攝影家們,大都是攝影為政治服務的時代的產物,多是拍革命新聞出身,他們的文化藝術修養(yǎng),實在不入狄源滄之眼??芍^“無不打上階級的烙印”。試想,寫出《半農談影》的劉半農若活到1957年會怎樣;拍出《力挽狂瀾》的張印泉為何晚年只能研究、制作鏡頭;郎靜山為何偷渡到臺灣;如今又有幾人知道金石聲…… 狄老從不拉幫結伙,更不奔走豪門。他深知攝影之樂趣,一生與攝影為伴,以至第三次中風后不能寫字,他還口述給雜志撰稿,并編寫了《世界攝影藝術之旅》。狄老的一生既曲折坎坷又活得瀟灑自我。他藝術上博學老道,卻又童心未泯、風趣幽默。下面是幾個有關狄老的小故事。 一、狄老的照片 能說不能干,能干不能說,能說又能干。世間各個行當大凡都可分出這三類人。狄老無疑算是能說的,但他能干嗎?會拍嗎? 《張仃》 1977 狄源滄攝 狄老首先是很喜歡拍的。1983年他指導著由一群年輕人組成的“真善美攝影小組”。他經常和我們一起出去拍攝,還露宿于荒野的長城烽火臺,眼見蝎子出入于磚縫。 開始我認為狄老的照片很平常,尤其少見那種山頂一抹晨光之類的“情況片兒”。一次看到他在一張很平常的照片旁寫了一行字——“這是我從事幾十年攝影以來拍得最得意的習作之一”。就此我大惑不解,他也沒多解釋。很多年來,我甚至覺得狄老不大會拍照片。直到前幾年,我才恍然有悟,狄老的照片原本拍得很不錯。閉眼一想他的那些片子,風格統(tǒng)一,藝術境界不低。我這一認知的轉折,大概與我的審美趣味由表及里的變化相對應。狄老作品的高級,可概括為如下幾點: 1、作品的風格與他的心境和諧一體、天衣無縫。而他與大自然的關系,早已超越了對于奇觀異景的追攝,是真切、質樸的神交。 2、作品的形式自然樸實,不雕琢,不做作,不張揚,不以奇特的構圖、光影、色彩刺目、嘩眾,給人以平和雋永、“大音希聲”之感,多少有一點黃賓虹的風格。 3、輕題材,多在司空見慣中發(fā)掘出雋永的意味。 4、其社會性的作品,有正義,有情懷,有悲憫,形神兼?zhèn)洹?/font> 《大風沙中的取土隊》 狄源滄攝 其實,若想讓今天大多數(shù)的影友贊賞狄老的照片,也還是一件較困難的事情。 二、永遠愈合不了的傷口 狄老的攝影文章以基礎性、介紹性的為多,許多人以為他缺乏深刻性、尖銳性及批判性。其實在聊天時,他對人、事及作品的評價恰恰相反,“三性”突出。我曾經問他為什么不把這些東西寫進文章,而中國攝影又最需要這些。他說寫這些東西容易惹事。我說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?何必這樣膽小?他說,文#革的沖擊給他的心靈留下了一個永遠愈合不了的傷口,一碰就流膿流血,他不愿意再碰它了。 上個世紀89年之前的幾年,是中國改革開放后比較活躍的時期。雖然也“清污”“反自由化”,但政治還有開明的方面,言論還有一定的自由度,于是人們的思想活躍、各種思潮涌動,大家看到了文革后的中國的希望。很多人為此而激動,認為一個嶄新的時代已經開始。一天,我興沖沖地跑去對狄老說:“您看中國的形勢多好,您可以盡情發(fā)表那些深刻尖銳的觀點了?!钡依咸稍诖采?,慢悠悠地說,你不要太天真,不要看一時。歷史上,XXX的這張網都是放放收收的——收得太緊太久了,社會實在動彈不得了,就放一放;稍微放一放又怕亂,又會收緊。我不服,反駁道:“都開放到這個程度了,難道還會退回去嗎?歷史是不會倒退的!” 似乎話音未落,就來到了1989年。 三、今生最大的愿望 嘴饞和日常生活上的懶,狄老可謂出類拔萃。其居室之臟亂,幾乎到了令人難以忍受的地步。狄老喜歡動物,他在陽臺種了一些竹子,但很快就都死了,他也不清除,還放養(yǎng)了幾只小鳥。鳥兒們自由地往來于狄老的臥室和陽臺之間,鳥屎順書柜門流下,日積月累,柜門上的干鳥屎宛如一幅抽象畫。狄老吃飯時,一只八哥便會從他的嘴里奪食。這令狄老得意洋洋,頻頻為訪客表演。我說,您也是大門戶出來的,如此臟亂怎么會受得了?他說這是在“干校”勞動改造時養(yǎng)成的習慣。后來我也忘記向狄?guī)熌盖笞C此事了。 第二次中風后的狄老行動已經不大方便,我還是偶爾帶他到飯館吃一頓。2001年12月的一天,電話問他想吃什么,他說今生最大一個愿望就是吃一頓馬克西姆的西餐。路上我說馬克西姆的西餐又貴又不好吃,不如去對面新僑飯店吃。他說新僑的西餐以俄式為主,如今就想嘗嘗法式的。400多塊吃了一頓,他的評價是,鵝肝醬好吃,冰激凌說得過去,其他的不敢恭維?;丶衣飞纤逃覂鹤右眯”硢卧~,說自己記得最牢的單詞,大都是少年時期背的。 有糖尿病卻不忌任何甜食,還讓我通過新僑飯店工作的哥哥搞來大瓶的奶油;買了草莓(大糞是草莓的最好肥料)不洗就吃,說洗了變味,還愛爛;開火車我從山海關買來螃蟹,他吃完后不洗手,摘幾片門口的丁香樹葉揉碎擦手,說是去腥味兒;已經臥床不起了,牙也沒了,枕邊卻放著一堆水果,說是為了聞味兒…… 臥床不起的狄老枕邊放著水果 筆者攝 食色的欲望與藝術審美的欲望相合,感官的敏感與審美的敏感相通,日常生活的懶惰與思想的勤奮互補。我把這當作相對真理,狄老則給我提供了證據。 四、文化宮的殘荷 1980年代的一個深秋,勞動人民文化宮門口的幾盆殘荷招得狄老頻頻按下理光CR5的快門。本以為搞理論的,拍照應該胸有成竹,會想好了再拍,于是我問他是怎么想的?拍了干什么?他很不客氣地回答:“想那么多干什么?只要覺得好,先拍了再說?!?/font> 這件小事我一直念念不忘,并引發(fā)出我多年后的一個結論:理性和直覺在藝術創(chuàng)作中既是一對朋友,又是一對敵人。較高級的創(chuàng)作不能沒有理性基礎,但也不能讓理性捆死直覺。尤其在創(chuàng)作的關鍵時刻,往往應該讓理性退到后臺,任憑直覺的天馬行空。打個比方,理性是鞭身,直覺是鞭梢;鞭梢離不了鞭身,但發(fā)出清脆一響的,卻是鞭梢。其實太極拳中“無意之中見真意”的說法,也是這個道理。多年搞理論,但不僵硬死板,這是狄老的又一高明之處。 五、青年人的益友 狄老評價那些名氣大、資格老、地位高的影家會嚴格一些。但對于青年影友,狄老卻非常寬容,這使得很多年輕人愿意接觸他,圍在他的身邊。多年來,狄老一直是我的“文藝百科全書”。只要是文藝方面有了問題,我首先會給狄老打電話。2000年為了編一篇四五十年代好萊塢影星的稿子,我登門請教。狄老不但在翻譯方面幫我解決了問題,還聊了好多這些影星的趣聞,諸如這個當年被稱為“票房毒藥”,那個被譽為“世界最美的大腿”等,使我的配圖文字生動了許多。 上世紀90年代狄源滄在陳長芬家 1980年代開始,我在狄老那里了解了很多青年攝影家及他們的作品。80年代中期,我在狄老那里看到了一本貼著黑白照片的小影集,照片所反映出的沖動、尖銳及那種在平凡中發(fā)現(xiàn)不平凡的本領,非同一般地打動了我。狄老介紹,作者是個叫原鐵林的年輕人,是“西單民主墻”時期的精英,拍了許多高水平的、批判現(xiàn)實的照片。后來這些照片把原鐵林的生活搞得很是狼狽,但他在我心中的形象,卻很像清朝末年的“革命黨人”。狄老很贊賞這些照片,同時也為作者的命運擔心,再后來我們也成為了好友。 后記: 此稿是2003年應《中國攝影報》之邀而寫,2020年的今天再次修改,還想說上幾句狄?guī)熌概c狄老師。 首先要說的是,藝術家中基本沒有圣人。他們大都是亦正亦邪、亦神亦魔的家伙。狄老當然不是例外。藝術人士的典型特點是“自我”。而將這種“自我”放到世俗生活中,是和“自私”沒有清晰界限的。就此,狄老還是不能例外。接下來便是,越是出色的藝術家,往往家庭生活越是糟糕。 只要跟狄?guī)熌刚f上幾句話,就會知道她不是出自市井門庭。她先后考入兩所很牛的大學,都因身體情況而輟學。與狄?guī)熌噶奶欤且环N舒緩溫暖的感覺,有別于狄老的嘻嘻哈哈、縱橫險峻。我一直想,狄?guī)熌高@氣質,可能就是典型的“民國范兒”。 一個資本家的女兒,一個國民黨反動派高官的兒子,后者還是個純粹的藝術人士,師母與狄老共同的好日子不多,這在中國是順理成章的。師母晚年耳背,與狄老的交流就更少了,但她還是常??滟澋依夏贻p時的英俊與才氣。師母還說狄老不會提攜我們這些門生,尤其不會幫助我們謀獲世俗名利,這大概也是民國范兒中師徒義氣的標準吧。 青年狄源滄陪同楊萬里去盤山的路上 一次她鄭重地跟我說,一個男人26歲還不見成績,這輩子可能就沒什么出息了。說我24歲發(fā)表了第一篇文章,很有希望。如今想來,這很可能是師母編造的“歷史規(guī)律”,目的是鼓勵我這個四六不懂的開火車的毛頭小子。 我說要起個筆名,師母便給我想了十來個,如今只記得“慎獨”“寒郊”兩個(又是民國范兒)。前者可能是覺得我的性格、習氣、修養(yǎng)太不“慎獨”了,想以名鞭策,后者可能與我出自北京郊區(qū)的“文化寒門”有關。 狄老走后,師母便更加地寂寥了。此時她已經搬出了東官房胡同的老院子,離開了弟弟一家,也沒和女兒們同住。我時常去陪她聊聊天,帶她下個飯館兒。一次她說很想某酒家的糟熘魚片,結果我這個北方土包子卻吃不慣,剩下的給她打了包。一天,她指著滿屋的書架說:“小海,你看看狄老師的這些東西,你需要什么就拿走吧?!碑敃r覺得,要是狄老師這樣說,我可能就會挑一點,尤其是想要他的日記和教案。如今他走了,覺得遺物還是留給他的女兒們處理為好。 后來師母總是說沒有食欲,吃不下東西。我覺得可能是人老了,活動又少的原因。不久她就胃癌住院了。到醫(yī)院看她,已經不省人事,躺在樓道的臨時病床上,好像在安睡。護工說她一直沒有疼過。吃驚之余我想,以師母的和善、修養(yǎng)及大半生所受的委屈,她沒有痛苦地壽終正寢,也算是老天有眼吧。 沒有狄?guī)熌福沂侵了酪膊粫馈懊駠|秀”為何。后來的師友章移河,雖然滿口稱贊“民國范兒”,還要時不時地演一演,但我知道,她童年的那點民國大門戶的經驗氣質,早就被多年的監(jiān)獄生活及流氓世道給毀滅了。至于陳丹青的“民國范兒”情懷,除了對于木心等人身上殘留的民國范兒的體驗,也多是一種推測、想象及寄托。而今人關于民國的一切追捧,不過是一種遺憾、憤懣、無奈的現(xiàn)實情懷罷了。新中國長起來的人,不管他是多大的官、多大的財主、多大的學人,大都難逃粗陋的氣質。 一個人一輩子能夠有多大的長進,跟什么人混,至關重要。如果諸多朋友圈子,總要有一個圈子是高于自己水平的,他就不能滿足于在低于水平的朋友圈口若懸河、吹牛自慰。在我的一生中,狄老師的圈子意義非凡,既有開蒙的作用,還是個承上啟下的關鍵轉折點。 就我這個沾點兒紅的土小子,要不是死皮賴臉地跟著狄老混了20年,后面的朋友圈,我又如何能夠擠得進去?其實上了大學、考了研、讀了博又能怎樣?尤其是在中國。 跟什么人混,大概要比上什么學重要。 竇海軍 2003.05.19一稿 2020.9.8二稿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