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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光壺里的山魂

2011-1-21 11:29| 發(fā)布者:| 查看:3925| 評論:0|原作者: 張逍遙|來自: 中國攝影在線

一、翻越巴朗山
柴油大巴以每小時六十公里的速度在成灌高速上奔馳。一過都江堰,洶涌的蜀山便敞開它那浩瀚的胸懷向你滾滾地壓過來。至雄、至闊、至奇、至險......成都平原在背后,摩天大樓在背后,岷江都縮成了一股無聲的銀弦。
這是十月,這是燦秋。山水的巨帙在晨陽的烘焙下,正連燃著彌月不熄的野火——從茶綠到滯蒼,從沉紫到鵝黃,從剔紅到丹棗,從暗赭到濃栗......山在左在右,山在前在后,山里有山,連幛竟起;山外連山,交蒼接黛。
車箱里,我一會兒搶到左窗,一會兒跳到右窗,就象初進榮國府的劉姥姥帶著半仰的驚詫,托著不盡的嘆賞。每轉(zhuǎn)三五個峰頭,就見一處流瀑凌空瀉下,每攀一處峰頂,就能俯讀原始懸壁的紋面。我看慣了國畫里的山,那是在虛無縹渺間躲迷藏。而眼前的山卻象柯羅的巨幅油畫,浮漾著上千平方公里的輝煌燦爛。
山越爬越高,路越行越險。當(dāng)太陽的金環(huán)發(fā)射出刺目的金簇,大巴已越上了“巴朗山”。三千公尺的雪線。濃烈的顏色退了下去,成群的雪山趕了過來。實者,聳矗遠(yuǎn)空,銀光粲粲;虛者,寒俊飄逸,如詩似幻。那些奇峰怪巖,蟠蛟走蟒,相疊互倚,無盡的雪浸風(fēng)吹,已把它們鑿成了體魄攝人的雕塑巨構(gòu),在雪域上,彰顯著數(shù)十里的崢嶸。這些山中之圣,石中之靈,守著天地交接的陲線,把同儕的對話,越過下面的簇簇青山,提高到雪線以上。有的白峰崖岸自高,昂然天外,有的遠(yuǎn)看為峰,近看成嶺,斜拽的長長雪坡,綿延著白潔無暇的雪臺。
云從四面悄悄地裹上來,白色的奶氣忽地一下就沒過了的頭頂,灌得一鼻攜著濕氣的草香。氣溫驟然降了下來,能見度不足二十米。汽車的引擎開始哮喘。風(fēng)的浮力撐著雙腋,仿佛在鼓升羽翼。云中蝸行,混沌一色。云象夢一般溫柔飄忽。你完全可以用手捉到它們,象撫弄華美的軟綾。然而,這種神迷,已被清醒的意識和懸吊在胸膛半空的心,驚擠得十分無力。只好任它無聲無息地在你的眼前嘻戲、逃逸......
三十分鐘的騰云駕霧,車窗已掛滿了水滴。當(dāng)大巴艱難地爬出云層,一塊醒目的標(biāo)示突然兀立在頭頂——“巴朗山啞口”,4538M。車箱里一陣驚噓,數(shù)十顆心同時在瞬間復(fù)位。這時,不知是誰發(fā)出第一聲驚喊:看那,云海!剎時,人們一下糊向車的左鉉。我的老天!好一片壯闊美麗的云海。渾然一體,層次分明,白似雪,柔似棉。山與云綢繆,云與山糾纏。分不出是山在誘云,還是云在俘山。只見云把山圍成無數(shù)個三角形的半島,而山又把云圈成一池秀雅的海灣。山色如環(huán),浩浩渺渺,它不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幻象,它是可觸可捉的馴順尤物。我玩過黃山的云海,那是洶涌的流瀑;我涉過黃獅寨的云海,那是飄浮的紗幔。而眼前的云海卻象通天的云湖,仿佛可以踏著山頭向它走去,然后小心地擘開一條航道,放飛一葉尋仙覓圣的紅帆......

二、日隆絮語

日隆,四姑娘山腳下的藏族小鎮(zhèn)。小繁華,小寂寞。幾間飯館,數(shù)家鋪面車來時,揚起一陣暄囂,車離去,回歸沉寂。我和生文走下車,尋一處離鎮(zhèn)中較遠(yuǎn)的藏家走了進去。這是一處依山傍水的院落,兩層小樓,一拐回廊。門前是通往小金的公路和浪卷的雪山之水,屋后是數(shù)株殷實的果樹。女主人十分好客,還沒等我們放妥行囊,兩杯裊著靄氣的綠茶和一籃新鮮的青蘋果便端到了我們的面前。青蘋果可能是剛從樹上摘下,因為,晶瑩的光澤透過滌后的水珠還發(fā)散著雨后翠草的氣息。我拿起一個蘋果,一邊在手里愛戀地把玩,一邊和屋主攀談起來。這是一個四口之家,屋主是出租車主兼司機,他有兩個女兒,大的在城里讀中專,小的就躲在他的身后。小姑娘遢遢邋邋,抽著兩筒小鼻涕,臟兮兮的白底藍(lán)花的褂子上綴著一顆漂亮的小天珠。她的臉和手都已龜裂,不過一對黑眼珠卻亮得象寶石。她窺著我在偷笑,那燦爛的笑容就象山野中羞澀的小花,純美得使人驚詫[FS:PAGE]。屋主告訴我,這里原本很窮,多數(shù)人不識字。由于交通不便,人們很難走出大山。后來縣里修了路,開發(fā)了旅游,人們才驚訝地發(fā)現(xiàn),原來自家門前的山水竟是一個取之不盡,用之不竭的金飯碗。于是人們的頭腦一下開了竅?,F(xiàn)在,各家各戶不但壘起了新房,置辦了家俱和電器,還養(yǎng)起了馬和汽車。我問:“四姑娘山真的象電視上說得那么美嗎?”他說:我也說不好。從小生在這兒,長在這兒,抬頭就是山,低頭就是水,成年累月,慣了,也覺不出什么。反正就是山跟水唄!。要說美不美,那要看誰看,山里人看你們城里就很美。吃的好,穿的好,樓又那么高,晚上還要點那么多花花綠綠的燈。山里有什么?可你們偏要花那么多錢,跑那么遠(yuǎn)的路來這兒玩。我問:“這里的景點多嗎?”他說:不多,只有三溝一梁。你們要是愿意看山就去雙橋溝,要是喜歡看樹就去長坪溝。至于海子溝嗎,沒啥好看,就是一塊濕地涓成的一群海子。春天有花還可以,現(xiàn)在花沒了,去的人也就少了。還有就是“貓鼻梁”。那是個固定的景點,是專供看四姑娘峰的。不過,那里成年云纏霧繞,能不能看清它的全貌,那就得看你們的運氣了。
說話間,天已落幕。山象一圍巨大的屏風(fēng),從四面包了上來。黑暗象漲潮來得急快。還不到一頓飯時間,就沒了腳,沒了眉,沒了山根,沒了山腰。一切都靜下來,只有門前那泓寒溪,還在頑強地擘著暮色,獨自高歌著歡送最遠(yuǎn)山脊那抹將熄的紫煙......
星空無際,大象無形,天河巨瀑,浩渺無聲。我久久地仰望著那深沉、凝重的天際,在追憶哥白尼,在思慕德彪西。仿佛在這清虛無塵,莫測高深的穹 廬下,第一次進入到“定而后能靜,靜而后能安,安而后能慮,慮而后能得”的《大學(xué)》境界。

三、雙橋溝里的童話

為了拍照,起了個大早。草草喝了碗稀飯,便搭擠上第一班游車鉆進“雙橋溝”。車在兩堵懸壁的“陰陽谷”中行走,象擠進了一個巨大的風(fēng)箱。好在是清晨,是風(fēng)休日,所以沒有聽到滿壑風(fēng)的奔踹與咆哮。車越竄越快,視野越漲越寬,當(dāng)游車輕快地沖出風(fēng)箱,一群一萬五千尺的高山猛地?fù)洮F(xiàn)在了我的眼前——連嶂之上是連嶂,交臂疊肩套連環(huán)。那氣象,于天為近,驚心動魄;于人為遠(yuǎn),磅礴傲岸!它不似峨眉、九華那般神秘,云包山,山藏寺;也不象岱岳、匡廬那樣飄逸,納天祭,接士隱。它是山之根,石之源。它的魂魄,浩大圓深,它的色彩,怪誕沃艷。它的性格,不適合高僧、隱士,也不適合王維、劉永。它適合大俠梁羽生筆下的白發(fā)魔女,它適合高適、岑參和張騫。我向來就不是個能抑制情感的人,望著眼前這目力幾乎無法承負(fù)的狂景,已顧不得什么禮貌風(fēng)度,急叫司機停車,縱身向山里扎去。我翻開導(dǎo)游圖,邊走邊看。前面是“玉兔峰”、“古冰川”,后面是“五色山”、“日月寶鏡”;左面是“獵人峰”、“渡母巖”,右面是“布達拉峰”和“雪域城堡”。我在“攆魚壩”前嘀溜溜打轉(zhuǎn),不知該去扣山門,還是去謁紅杉。立地仰望,山高得有點旋。寸草不生的巨幅絕壁上,坦露著層次判然的地質(zhì)年代、造石紋路和怪熠的烤藍(lán)。我以為山已高到了極至,可是等到云一飄,才發(fā)現(xiàn),上面還有一峰,在一切借口之外傲然拔起,聳一座新的挑戰(zhàn)。山外有山,石上擎石,逼得天空讓無可讓。整個山谷為迷人的仙境,一切景物呈現(xiàn)著盤古開天辟地時的原始狀態(tài),惟有聳立在谷底山崗上的那座白色喇嘛塔,象深山中鑲嵌的一頂璀璨的銀冠,彰顯著人工建筑的光輝。置身于這闐無人跡的深山窮谷之中,一陣微風(fēng)吹過,如同一個飄渺無影的精靈,使那些俯首低垂的旗幡飄揚起來,似吟唱著一首靈魂的頌歌。
十點,云開始凝聚,霧開始飄散。當(dāng)山尖終于舉起一輪燦陽的時候。空氣和色彩都暖了起來。山的烤蘭消退了,一切都融在秋陽的好脾氣中。于是一卷秋天的童話漸漸地拉開了帷幕。天空是伊斯蘭的圣色[FS:PAGE],地面是柔軟的野駝絨,左面是山,右面是山,腳下是一彎清冽的雪溪。成片的紅杉林香熟得噴濺著“老酒黃”象洶涌的海潮,一直卷撲到你的腳下。樹葉斑斕,懸在空際,如同一個個琉璃盞中滿盛的新榨橙汁。美得令人又驚又愛,香得令人垂涎欲滴。陽光那么好,如桂花蜜釀。人在峽谷中,面對這驚心動魄的大手筆,真是無能為力。黃絨紛紛,落如金粉。滿谷的香氣如紗如網(wǎng),牽惹著醺醺的行人和著腳下黃金般的鼾聲。
幾匹馬在慢慢地嚙草,似乎在品嘗秋光。白云一大朵一大朵地飄過來,象流浪的羊群。我躺在人參果坪的“蒲團”上,悠然地嚼著一根長長的野草,仿佛有了“富貴于我如浮云”的禪家風(fēng)度。一只飛鳥從我的頭上掠過,它象一闋小令,勾起我久寐的詩魂。山在、樹在、云在、水在、天地在、歲月在、我在......這是怎樣的美妙的世界呀?我舉起相機,在框里驚看枕月衾云的山巖和眾枝柯,恍惚間滿目的秋光都在我的腹中蜜釀。草香、樹香、土香簡直都充滿著酒味。任你如何清心寡欲,都會無端地不安起來。過去我只知道酒和愛情有個共同點,那就是,都會使人醉??蓻]想到的是,看風(fēng)景也會使人醉,而且醉得一塌糊涂。

四、蟲蟲腳瀑布與山魈

山勢磅礴,來勢如壓,誰敢與之相抗?可毛毛雨一起,四姑娘山便傾刻斂起了他的鋼容,變得扭妮起來。峽谷如甬,萬竅吟風(fēng),“長坪溝”瞬間凝成一管簫笛。
山徑徐行,溫柔中帶著神秘。走在舍己而細(xì)心的液態(tài)云里,就象走進了童話插圖。草木嫩得嬌羞,令人的雙足有點躲的意味,生怕一不留神,碰落沒完沒了的珠淚。低枝拂額,足踏翠綾,與山應(yīng)和,與水把臂,似入冥漠大化。毛毛雨那么好,那么賦有詩意。它的凝珠掛滿松針,就象無數(shù)晶瑩的珍珠。從它們的身邊走過,你會覺得異常富有,因為只要一滴懸落到你的前額,就會濺出一掊的碎鉆。從喇嘛寺沿木棧道下行,約一公里就是翹皮的“蟲蟲腳瀑布”。先別說長坪溝有多美,就單憑“蟲蟲腳”這三個字,就象一支上等的哈瓦那雪茄,可以掛在口邊賣弄。瀑布和它的名字一樣活潑俊美。它從高高的懸崖上瀉下,沾著暗香,喃著細(xì)語,就象游戲女孩的發(fā)梢,輕輕地胳肢著周圍的靈石和小草。把臻棵和小草的衣裙掀得銀光亂閃,綴滿星星的光澤?!跋x蟲腳”在草尖上飛揚又低隱,癢得一地翡翠軟倒在地上,說著嫩綠的酒話。一只鳥在一株高大的赤樺中跳著芭蕾,它身體的細(xì)毛藍(lán)的很輕淺,很飄逸。胸前有一片白毛,頭上覆著渾圓的小紅帽,紅帽的最頂端還梳有一綹長毛。林間松韻,石山泉聲,靜里聽來,似識天地之自然鳴佩;草際煙光,水形霧影,閑中觀去,如見乾坤最上書法文章。
山與樹越隔越遠(yuǎn),棧道下河流升騰的水氣壁立起來,似乎要與山區(qū)剔透的空氣融為一體。棧道的盡頭已一片朦籠,就連如密如繡的“唐柏古道”都添了幾分禪意。一切都在霧里孕釀和韜晦,只有“枯樹灘”那刺眼的老“山魈”還在撕天獰地。也許是刻骨的憂傷,才使它從千古長調(diào)一直唱到午夜的囈語;也許是憤世嫉俗,才使它化不開大敗如山一樣的悲哀。時間和山風(fēng),已把它雕成神奇的藝術(shù)。死而不臥,問天吶喊,丑到了極至竟美了起來。它清楚地知道,它已無法再為棟為梁,或者凌遲寸磔。灘下這一盤盤,一簇簇硬老無朋的樹根,妖矯鐵頑,黑似焦碳。在日起日落,秦風(fēng)漢雨之后虬蟠糾結(jié),肌理縱橫。筋骨盡露的指爪,摳地如鉤,彰顯著它剛毅的性格。試想,這些久僵的樹精木怪,在風(fēng)高月黑之夜,滿山蠢蠢欲動,該是何等詭異之景,豈不嚇出億千生靈的膽汁?也許黑澤明到了這里會手舞足蹈,也許諸葛孔明到了這里會大演六丁六甲,不過,路此之人大都閑云野鶴,能為此噤黑之物存照噓唏一番,也算是祭吊英靈了。
一陣山風(fēng)拂過,攜來一串藏家馬幫的歌聲。這歌聲,如馬奶和微笑釀成的酒,亮烈宏闊,逼空盤行。它就象“蟲蟲腳瀑布[FS:PAGE]”那樣蜿蜒流淌,你不用把它裝在壺里,更不用痛飲痛醉,只要讓嘴抿那么一滴,就會融化巖石和鋼刀般的心靈。
“山中一夜雨,樹杪百重泉”置身于“長坪溝”云谷之中,我似乎贏得了無尚的心靈大自在。

五、四姑娘峰的祭禮

真是好運道,好福氣!整日云纏霧繞的四姑娘峰此刻正藍(lán)空如玉,鮮亮無比。車抵“貓鼻梁”,已是九龍回鑾,萬物打烊時分,夕陽把金字塔似的四姑娘峰染成一片魔幻的薔薇色。氧化鐵的砂巖在能見度至遠(yuǎn)的高原氣候里,浴著圓熟而溫潤的陽光,展示著黃褐欲赤的面容。一頭白發(fā),昂其冰堅雪潔。一身筋骨,彰其巖石宗祖。凜冽而突兀的高齡,仿佛與天同壽。層疊的石棱投影,有如盛開的復(fù)瓣。千樹萬樹在岑寂中盛裝肅立,宛若數(shù)列精干的衛(wèi)對,在參加一幕絢麗無比的星空降旗祭禮。喇嘛寺的白塔閃著銀輝,一條被圣徒碾出的山路,如圣潔的哈達,延鋪到山根。群山相垂,儀羨未盡??諝庠谙旅娴那й种芯奂?、降溫。沒有風(fēng),只有一只鷹在新鮮的靜寂中翱翔,試著逼空的清音。
橙紅的火球漸燒漸熄,漸燒漸暗。就當(dāng)著你的面,一截截被山脊的平面削去。當(dāng)日輪半陷在暗紅的灰燼里,山谷的葡萄汁消逝了。橫亙在山口外殿后的熘光,疊落著驚紅駭黃、沉紫惘綠和深不可泳的詭藍(lán)。
楞望中,林影被黛潮飛快地吞沒。在四姑娘峰最后一抹余輝無聲消逝的一瞬,黑夜蒞臨了。

2010年1月于上海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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