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翻越巴朗山
柴油大巴以每小時六十公里的速度在成灌高速上奔馳。一過都江堰,洶涌的蜀山便敞開它那浩瀚的胸懷向你滾滾地壓過來。至雄、至闊、至奇、至險......成都平原在背后,摩天大樓在背后,岷江都縮成了一股無聲的銀弦。 這是十月,這是燦秋。山水的巨帙在晨陽的烘焙下,正連燃著彌月不熄的野火——從茶綠到滯蒼,從沉紫到鵝黃,從剔紅到丹棗,從暗赭到濃栗......山在左在右,山在前在后,山里有山,連幛竟起;山外連山,交蒼接黛。 車箱里,我一會兒搶到左窗,一會兒跳到右窗,就象初進榮國府的劉姥姥帶著半仰的驚詫,托著不盡的嘆賞。每轉(zhuǎn)三五個峰頭,就見一處流瀑凌空瀉下,每攀一處峰頂,就能俯讀原始懸壁的紋面。我看慣了國畫里的山,那是在虛無縹渺間躲迷藏。而眼前的山卻象柯羅的巨幅油畫,浮漾著上千平方公里的輝煌燦爛。 山越爬越高,路越行越險。當(dāng)太陽的金環(huán)發(fā)射出刺目的金簇,大巴已越上了“巴朗山”。三千公尺的雪線。濃烈的顏色退了下去,成群的雪山趕了過來。實者,聳矗遠(yuǎn)空,銀光粲粲;虛者,寒俊飄逸,如詩似幻。那些奇峰怪巖,蟠蛟走蟒,相疊互倚,無盡的雪浸風(fēng)吹,已把它們鑿成了體魄攝人的雕塑巨構(gòu),在雪域上,彰顯著數(shù)十里的崢嶸。這些山中之圣,石中之靈,守著天地交接的陲線,把同儕的對話,越過下面的簇簇青山,提高到雪線以上。有的白峰崖岸自高,昂然天外,有的遠(yuǎn)看為峰,近看成嶺,斜拽的長長雪坡,綿延著白潔無暇的雪臺。 云從四面悄悄地裹上來,白色的奶氣忽地一下就沒過了的頭頂,灌得一鼻攜著濕氣的草香。氣溫驟然降了下來,能見度不足二十米。汽車的引擎開始哮喘。風(fēng)的浮力撐著雙腋,仿佛在鼓升羽翼。云中蝸行,混沌一色。云象夢一般溫柔飄忽。你完全可以用手捉到它們,象撫弄華美的軟綾。然而,這種神迷,已被清醒的意識和懸吊在胸膛半空的心,驚擠得十分無力。只好任它無聲無息地在你的眼前嘻戲、逃逸...... 三十分鐘的騰云駕霧,車窗已掛滿了水滴。當(dāng)大巴艱難地爬出云層,一塊醒目的標(biāo)示突然兀立在頭頂——“巴朗山啞口”,4538M。車箱里一陣驚噓,數(shù)十顆心同時在瞬間復(fù)位。這時,不知是誰發(fā)出第一聲驚喊:看那,云海!剎時,人們一下糊向車的左鉉。我的老天!好一片壯闊美麗的云海。渾然一體,層次分明,白似雪,柔似棉。山與云綢繆,云與山糾纏。分不出是山在誘云,還是云在俘山。只見云把山圍成無數(shù)個三角形的半島,而山又把云圈成一池秀雅的海灣。山色如環(huán),浩浩渺渺,它不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幻象,它是可觸可捉的馴順尤物。我玩過黃山的云海,那是洶涌的流瀑;我涉過黃獅寨的云海,那是飄浮的紗幔。而眼前的云海卻象通天的云湖,仿佛可以踏著山頭向它走去,然后小心地擘開一條航道,放飛一葉尋仙覓圣的紅帆...... 二、日隆絮語 日隆,四姑娘山腳下的藏族小鎮(zhèn)。小繁華,小寂寞。幾間飯館,數(shù)家鋪面車來時,揚起一陣暄囂,車離去,回歸沉寂。我和生文走下車,尋一處離鎮(zhèn)中較遠(yuǎn)的藏家走了進去。這是一處依山傍水的院落,兩層小樓,一拐回廊。門前是通往小金的公路和浪卷的雪山之水,屋后是數(shù)株殷實的果樹。女主人十分好客,還沒等我們放妥行囊,兩杯裊著靄氣的綠茶和一籃新鮮的青蘋果便端到了我們的面前。青蘋果可能是剛從樹上摘下,因為,晶瑩的光澤透過滌后的水珠還發(fā)散著雨后翠草的氣息。我拿起一個蘋果,一邊在手里愛戀地把玩,一邊和屋主攀談起來。這是一個四口之家,屋主是出租車主兼司機,他有兩個女兒,大的在城里讀中專,小的就躲在他的身后。小姑娘遢遢邋邋,抽著兩筒小鼻涕,臟兮兮的白底藍(lán)花的褂子上綴著一顆漂亮的小天珠。她的臉和手都已龜裂,不過一對黑眼珠卻亮得象寶石。她窺著我在偷笑,那燦爛的笑容就象山野中羞澀的小花,純美得使人驚詫[FS:PAGE]。屋主告訴我,這里原本很窮,多數(shù)人不識字。由于交通不便,人們很難走出大山。后來縣里修了路,開發(fā)了旅游,人們才驚訝地發(fā)現(xiàn),原來自家門前的山水竟是一個取之不盡,用之不竭的金飯碗。于是人們的頭腦一下開了竅?,F(xiàn)在,各家各戶不但壘起了新房,置辦了家俱和電器,還養(yǎng)起了馬和汽車。我問:“四姑娘山真的象電視上說得那么美嗎?”他說:我也說不好。從小生在這兒,長在這兒,抬頭就是山,低頭就是水,成年累月,慣了,也覺不出什么。反正就是山跟水唄!。要說美不美,那要看誰看,山里人看你們城里就很美。吃的好,穿的好,樓又那么高,晚上還要點那么多花花綠綠的燈。山里有什么?可你們偏要花那么多錢,跑那么遠(yuǎn)的路來這兒玩。我問:“這里的景點多嗎?”他說:不多,只有三溝一梁。你們要是愿意看山就去雙橋溝,要是喜歡看樹就去長坪溝。至于海子溝嗎,沒啥好看,就是一塊濕地涓成的一群海子。春天有花還可以,現(xiàn)在花沒了,去的人也就少了。還有就是“貓鼻梁”。那是個固定的景點,是專供看四姑娘峰的。不過,那里成年云纏霧繞,能不能看清它的全貌,那就得看你們的運氣了。 三、雙橋溝里的童話 為了拍照,起了個大早。草草喝了碗稀飯,便搭擠上第一班游車鉆進“雙橋溝”。車在兩堵懸壁的“陰陽谷”中行走,象擠進了一個巨大的風(fēng)箱。好在是清晨,是風(fēng)休日,所以沒有聽到滿壑風(fēng)的奔踹與咆哮。車越竄越快,視野越漲越寬,當(dāng)游車輕快地沖出風(fēng)箱,一群一萬五千尺的高山猛地?fù)洮F(xiàn)在了我的眼前——連嶂之上是連嶂,交臂疊肩套連環(huán)。那氣象,于天為近,驚心動魄;于人為遠(yuǎn),磅礴傲岸!它不似峨眉、九華那般神秘,云包山,山藏寺;也不象岱岳、匡廬那樣飄逸,納天祭,接士隱。它是山之根,石之源。它的魂魄,浩大圓深,它的色彩,怪誕沃艷。它的性格,不適合高僧、隱士,也不適合王維、劉永。它適合大俠梁羽生筆下的白發(fā)魔女,它適合高適、岑參和張騫。我向來就不是個能抑制情感的人,望著眼前這目力幾乎無法承負(fù)的狂景,已顧不得什么禮貌風(fēng)度,急叫司機停車,縱身向山里扎去。我翻開導(dǎo)游圖,邊走邊看。前面是“玉兔峰”、“古冰川”,后面是“五色山”、“日月寶鏡”;左面是“獵人峰”、“渡母巖”,右面是“布達拉峰”和“雪域城堡”。我在“攆魚壩”前嘀溜溜打轉(zhuǎn),不知該去扣山門,還是去謁紅杉。立地仰望,山高得有點旋。寸草不生的巨幅絕壁上,坦露著層次判然的地質(zhì)年代、造石紋路和怪熠的烤藍(lán)。我以為山已高到了極至,可是等到云一飄,才發(fā)現(xiàn),上面還有一峰,在一切借口之外傲然拔起,聳一座新的挑戰(zhàn)。山外有山,石上擎石,逼得天空讓無可讓。整個山谷為迷人的仙境,一切景物呈現(xiàn)著盤古開天辟地時的原始狀態(tài),惟有聳立在谷底山崗上的那座白色喇嘛塔,象深山中鑲嵌的一頂璀璨的銀冠,彰顯著人工建筑的光輝。置身于這闐無人跡的深山窮谷之中,一陣微風(fēng)吹過,如同一個飄渺無影的精靈,使那些俯首低垂的旗幡飄揚起來,似吟唱著一首靈魂的頌歌。 四、蟲蟲腳瀑布與山魈 山勢磅礴,來勢如壓,誰敢與之相抗?可毛毛雨一起,四姑娘山便傾刻斂起了他的鋼容,變得扭妮起來。峽谷如甬,萬竅吟風(fēng),“長坪溝”瞬間凝成一管簫笛。 五、四姑娘峰的祭禮 真是好運道,好福氣!整日云纏霧繞的四姑娘峰此刻正藍(lán)空如玉,鮮亮無比。車抵“貓鼻梁”,已是九龍回鑾,萬物打烊時分,夕陽把金字塔似的四姑娘峰染成一片魔幻的薔薇色。氧化鐵的砂巖在能見度至遠(yuǎn)的高原氣候里,浴著圓熟而溫潤的陽光,展示著黃褐欲赤的面容。一頭白發(fā),昂其冰堅雪潔。一身筋骨,彰其巖石宗祖。凜冽而突兀的高齡,仿佛與天同壽。層疊的石棱投影,有如盛開的復(fù)瓣。千樹萬樹在岑寂中盛裝肅立,宛若數(shù)列精干的衛(wèi)對,在參加一幕絢麗無比的星空降旗祭禮。喇嘛寺的白塔閃著銀輝,一條被圣徒碾出的山路,如圣潔的哈達,延鋪到山根。群山相垂,儀羨未盡??諝庠谙旅娴那й种芯奂?、降溫。沒有風(fēng),只有一只鷹在新鮮的靜寂中翱翔,試著逼空的清音。 2010年1月于上海 本文未經(jīng)中國攝影在線和作者授權(quán)不得轉(zhuǎn)載! |